少年路易的一生

I

路易·劳伦斯是一个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、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。

他最初的记忆,是某个枯燥闷热的下午。那个时候他还不是路易·劳伦斯,虽然连他自己都快记不清了,但他那时候姓席勒。

也许是出于无聊,也许只是生物的本能,小路易想要妈妈理他一下。

他走到客厅。妈妈坐在破旧的沙发上,金色长发随意垂在肩头,紫罗兰色的眼睛望向远方,像是在等待某个人回来。她手里叼着一支香烟——这是路易此后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。蓝色裙子包裹着她的身体,在小路易看来,好像整个妈妈都陷进了蓝色里。虽然他那时还看不懂妈妈眼神中的忧郁。

就这样,小小的路易站在她腿边,喊了声“妈妈”。

于是妈妈——那个美丽却总是阴沉悲伤的女人——转过头来望着他,望着自己的孩子。但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母爱,只有冷漠和厌烦。

“你为什么就不能乖乖的?别来烦我?”

她一边说着,一边俯下身。

然后——

她把那只香烟,毫无犹豫地,直直按在了小路易的额头上。

疼痛——像是一万根针同时刺进骨头里。那是小路易第一次对世界的清晰感受。

“记住这份疼了吗?这就是打扰妈妈的代价。”

瓦妮莎·海涅·席勒,事不关己般地笑了。

无论时光如何荏苒,路易都无法忘记那天下午,瓦妮莎冷漠的笑容,以及那份钻心的疼痛。


相比起漠不关心的母亲,父亲确实是不一样的,但路易的记忆里并没有多少父亲的身影。

他是个如风一般,去留不住的人。

回家的时候,偶尔会突发兴致地理一理儿子,讲讲自己在外闯荡遇到的趣事,或者道上的传奇。他会带着路易四处闲逛,教他怎么开锁、怎么躲条子。

但那些都不是“父亲”这个身份该做的事。

在路易的眼中,父亲是个割裂的存在。他是童年里最好的朋友,是社会上的导师,却从来不是一个“爸爸”。他甚至不让路易叫他“爸爸”,而是要他直呼其名:“乔治”。

每当妈妈再一次发疯似的打自己,路易想去寻求乔治的庇护时,总是会发现——他又不在了。又一次启航了。

某天,路易听见社区里其他小孩说,“我爸带我去了哪里玩”,他突然想起,乔治曾带他去车站偷钱包。

那一刻,他忽然明白:乔治是他人生中的陌生人,只不过比较熟悉而已。事实也确实如此。

话虽如此,路易并不讨厌乔治。因为乔治在家的时候,妈妈的眼里只看得见乔治。路易因此能少挨几顿打。


然后,在路易因为从来不过生日,理不清自己几岁的某年,这个家彻底破碎了。

那是个稀松平常的下午。洛杉矶四季皆春,连时令都难以辨别。路易从学校回来,像往常一样,在门口做好“今天会被打”的心理准备,然后缓慢、安静、几乎无声地打开门。

门后是一片死寂。

破旧的房子里散发着霉味,窗帘拉死,房间昏暗沉闷,暗色家具上覆着灰尘,就像几十年无人居住一样。

他有一种恍惚的感觉。妈妈经常不在家,他早已习惯,但今天,有一丝说不出的异样感。

他开始等她回家。等啊等,等到夜幕降临,她依旧没回来。他就这样坐在角落里,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,靠着墙睡着了。

第二天,他睁开眼,房间里仍然只有他一个人。

年纪不大的他,也依稀明白了:妈妈不会回来了。

很多年以后,路易才从阿姨嘴里拼凑出那个故事的前因后果——那是一个“得不到爱的女人绝望离去”的故事,而路易在这个故事中只配被一笔带过。

之后他开始自力更生。其实与之前并没什么不同,只是更安静了。

几天后,玛格丽特阿姨来了。她把他带走,成了他的法定监护人。阿姨说话很婉转,但路易知道她话里的意思——

妈妈不要他了。

从那天起,他成了“路易·劳伦斯”。


虽然他从未真正觉得自己是劳伦斯家的一员,但他并不讨厌这个姓氏。

玛格丽特阿姨是个很好的人。她长得和瓦妮莎很像,总让路易恍惚。詹姆斯叔叔虽然严厉,却是个负责任的父亲。表哥丹尼尔活泼奔放,和他截然不同。虽然偶尔会吵架,但总的来说,这是一个普通、甚至不错的家庭。

但路易无法适应这里。

因为——这不是他的家。

阿姨的好,叔叔的教导,表哥的自由,都像重物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。越是被善待,他就越清楚:他不属于这里。

从未体验过的“家庭”,反而让他窒息。

时间没有治愈异样感,它反而越积越深。路易越来越确定:自己不配拥有一个美好的家。

他享受爱的能力,早在数年前的那个下午,就被自己的亲生母亲用小小的烟头破坏殆尽。

于是,在一个天还没亮的清晨,路易离开了。

他回到了街头。就像父亲曾教导的那样,成了一个浪子。他在社会中自暴自弃、沉沦堕落,却从未后悔。

因为——那些暴徒带给他的痛苦,和妈妈是一模一样的。

路易早就明白了。

他是一个不配拥有任何美好的人。


II

或许是上帝热爱嘲讽,祂把一张美丽的面孔,给了这个世界上最不想要它的人。

路易讨厌、痛恨自己的母亲,却长着一张与她极其相似的脸。于是他总想打碎所见的每一面镜子。

当路易偷不到东西、身无分文地在街上游荡时,有个男人用恶心的词语对他发出了下作的请求。

他本该愤怒,却笑了。

——好啊,为什么不呢? 于是他接受了那男人的触碰。

当男人将他出卖身体换来的钱甩在他身上时,路易透过几张薄薄的纸钞,看见了别的东西。

那是自我毁灭,也是无人察觉的、对母亲的微小复仇。


几年以后,路易又见到了表哥丹尼尔,不过是在荧幕上——丹尼尔已经成了有名的影星。
而那张电影票,是路易阴差阳错偷来的。他不免觉得有些好笑,却又笑不出来。

路易·劳伦斯,已是个彻头彻尾的堕落者:与流浪汉为伍,从事偷盗抢劫,身体更是毫无尊严。他最好的朋友不是人,而是酒精与毒品。

他在崩溃的夜晚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,仿佛想要把脸皮一层层扒下来,但他做不到。

他想起在劳伦斯家生活的那几年。虽然那段时光对他来说沉重无比,但他从未再感受过那样的温暖。

他想回去,想过上普通的生活。

但他做不到。 因为某个人,永远把他锁在了那个沉闷的下午。

那原谅呢?如果她能原谅他,他是不是就可以去相信,自己也值得爱?

路易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。他觉得自己疯了,却仍然无法抑制那个念头——他想去找那个女人。


最终,他真的那么做了,也真的找到了。

那是一句一句枕边呓语拼凑出的地图。

他站在陌生的门前,内心难以平静。

他不求别的,只希望母亲能告诉他,哪怕只有一点点,她曾爱过他。这样他就能原谅自己,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。

他敲响了门。

开门的人与他记忆中的母亲并不一样——她更老、更瘦、更苍白。但那金色的长发,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,无疑就是她。

他曾以为瓦妮莎会永远长得和记忆里一样——冷漠、美丽、年轻。
可她老了。路易不知为何有些失落。

他并不为这场重逢感到高兴。对他来说,这就像是一场庭审。

他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他想叫她一声“妈妈”,却最终只是微微张开了嘴——

“你是谁?为什么要敲我家的门?我认识你吗?”

那个身为他母亲的女人,冷淡地说道。

路易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。那双眼中熟悉的冷漠,与当年别无二致。

为什么?

他还没来得及开口,门就被重重关上了。楼道里只剩下一声声回响。

随即,门后传来欢声笑语——男人的声音、女人的声音……还有一个小小的孩子,清脆地叫着“妈妈”。

为什么?

路易·劳伦斯失神地跪倒在地。

他永远无法被拯救了。

因为此身,已在地狱。

——自己该如何是好?


III

某一天,路易做了一个梦。

梦里,仍然年轻的瓦妮莎又一次举起皮带,想要抽打他。但路易却发现,自己已经长大了,而且不知怎的,他的右手握着一把刀。

于是,他把那把刀捅进了她的身体。

那个打了他许多年的女人震惊地倒在地上,蓝色的裙子被鲜血染成了紫色。

他一刀、一刀、一刀……不知道捅了多少次,直到整个房间都被染红。没过多久,连天空、大地,也都变成了红色。

然后,路易醒了。

但梦醒之后,他始终无法忘记那种感觉。他不断回味——那一刀又一刀,那复仇的快感。

他真的想杀了她。


那天,路易只是随意地在街上游荡,寻找生意。

在人群中,他看到一个年轻、漂亮的金发女郎。她让他想起了瓦妮莎。

于是路易在心里又回想起那一刀刀的梦境。不知不觉地,他将梦中的瓦妮莎,换成了那个他根本不相识的女郎。

如果杀掉她,也许就能像梦里那样,把“妈妈”一并杀掉。

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想象——他想把天空、大地都染成红色。

他想杀她。

当他回过神来,自己已经身处昏暗的巷口。身下,是那具被鲜血染红的尸体,金发沾着斑斑血迹。

那一刻,路易·劳伦斯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。仿佛终于填满了他内心空荡的一角。

可很快,他又感到一丝不满。而那股不满,正在迅速扩大。像某种贪婪的空洞,要将他整个侵蚀。

他想杀掉她。还想杀掉更多的她。


路易没有数过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个“她”。他只是不断地尝试,努力地填补自己体内的虚无。

有一次,他在街上遇到了丹尼尔。丹尼尔一眼就认出了他,劝他回家。但路易逃走了。

他已经不需要那个家了。

随着时间推移,警方终于锁定了他。路易的内心充满焦虑——但那并不是因为他的性命。他早排练了那么多次,经历了无数场彩排。他必须完成最终的“正式演出”。

他不能被抓。现在还不行。

又是一个枯燥闷热的下午。

路易站在那扇门前,轻轻敲响了它。

金发紫瞳的女人打开了门。

如梦中那般,路易举起了右手,刀锋闪过。

喉咙、肺叶、心脏、胃、肾脏。

他一一捅穿了自己想过的每一个位置。

她的蓝色裙子被鲜血染成紫色,金发浸入血泊。

她的紫罗兰色眼睛无神地睁着,倒映出一个与她相似的面孔。

路易终于完成了他的目标。

……可天空没有变红,大地也没有。房间也只不过有一小片被血液浸染而已。

他看着那个已经老去、死得狼狈的女人,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。

——不该是这样的。

他没有任何满足。反而感觉,所有积累至今的东西在那一刻尽数崩塌。他再次变得空白,甚至比以前还要空。

这与他想象中的结局,完全不同。

复仇成功,并没有带来救赎。

路易·劳伦斯,无声地崩溃了。


VI

路易想要求死,却又在内心挣扎。

为什么?为什么?他一遍遍地这样质问自己。

在逃过警察的追捕后,他的肩膀中了一枪。 洛杉矶罕见地下起了瓢泼大雨,路易坐在一个狭小的棚子下面,雨声像噪音一样笼罩四周。肩膀的伤口不停刺痛着他。

他觉得自己的结局,大概就是失血过多而死吧。不愿再做任何挣扎,他闭上眼睛,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。

然后,他被一个黑发女人救了。


那个女人自称卡塔琳娜·希区柯克,是黄白混血。但当她转过身时,路易看见她有半张脸被烧伤。

她并不像瓦妮莎。但路易看着她,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人。

他不知道她为何明知自己是通缉犯却还要收留他。卡塔琳娜并不多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照顾他。

不知怎的,路易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情感——

那不是他无法承受的家庭之爱,而是更柔软的、也许他这样的人还能接得住的那种爱。

然后,某天夜里,卡塔琳娜为他讲了一个故事——一个女人因他人故意放下的一场火而失去一切,最终走上复仇之路的故事。路易也为她讲述了另一个故事,一个不配活着的人的故事。

那个夜晚成了一个不眠之夜。

几天后,卡塔琳娜终于向路易倾诉自己的愿望,请求他帮她完成最后的复仇。

路易告诉她,复仇无法让人脱离地狱。她却只求能堕入和他一样的地狱。

于是,路易动手了。这是他最后一次的谋杀,也是他最后的自由。但他并不后悔。


第一次开庭,路易平静而冷淡。他不否认事实,也不认错。那股驱使他行动的冲动,在他看来,并不是错误。

双手被手铐锁住,卡塔琳娜隔着玻璃看着他,轻声说她会一直等他。

路易沉默了。

他失去了自由,却觉得自己获得了解放。

道路曲折,但他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救赎。

他的过去像一间着火的房子,他一直站在中心,却从未想过要逃出。

而现在,有人替他拉开了一扇门。

卡塔琳娜不是救他的人,她只是走进了大火里。他们并肩坐在灰烬中,于是这片废墟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。

如果卡塔琳娜愿意陪他走下去——他或许真的能成为一个正常的人,成为一个可以承受爱的重量的人。

他想试试。他想活下去。

几天后,丹尼尔来了。

这个曾经在他生命里断断续续出现的表哥,如今站在探视室门口,带着一点年长亲人的迟钝认真,又有点笨拙地笑着。

他告诉路易,自己一直都是劳伦斯家的一员,他会帮路易打官司,路易应该活下去。

路易哭了。在漫长麻木的人生中,他几乎忘了怎么哭,但他还是笨拙地落下了眼泪。

他要活下去。

第二次庭审中场休息时,律师轻声告诉他:他很可能不会被判死刑。

那一刻,路易的意识终于松动了一丝。

人生第一次,他开始想象,如果这一切真的结束了,如果他真的还有未来,不管是十年还是二十年——

他会回到劳伦斯家,和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前,吃一顿饭。

热腾腾的饭菜、普通的笑声、不尴尬的沉默。

然后他会去找卡塔琳娜。他们也许可以结婚,或者直接闪婚也行——他不在乎仪式,只想一起生活。

买一间房子,或者哪怕是住在某个不大的城镇里,只要能活着,能感受到活着。

他第一次,对活着这件事,有了期待。

就在那时,一个男人从旁听席站了起来。

那是其中一位受害者的家属。

他面无表情,动作迅速而平静——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把枪。

人群骚动,警卫迟疑,但太迟了。

三声枪响撕裂空气。其中一发,正中路易·劳伦斯的心脏。

那个人,就这样完成了自己的复仇。

在意识最后的十几秒中,路易趴倒在地,感受着自己体内血液汩汩涌出。

路易·劳伦斯,果然还是不配活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