独白

卢克森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,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玻璃杯的边缘。水已经凉了,灯光也暗下来,只剩下街道的光影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,把屋内切割成一块块无声的寂静。

他不动声色地望着那个人——

那个窝在毯子里的少年,脸色苍白,眼睫低垂,像是随时会消失。路易睡着了,又好像没有。他总是这样,就算在休息也像警觉地蜷缩着,不知道该向谁投降,又不知道从哪里逃开。

他太熟悉那样的神情了。

因为那就是自己。

卢克森不止一次想过,如果自己当年死在那间破房子里、死在母亲离开的那个下午、死在街头的某个无名角落——那么醒来的人,大概就会长成现在这个样子。这个眼神沉静又危险,身体脆弱却满是死意的少年。

是他。

也是不是他。

卢克森曾无数次想杀了他。他说服自己这是一场任务,是某种“必须完成”的诡异约定。但真相不是这样。那种冲动里有太多别的东西——

恨,嫉妒,恶心,怜悯,无法释怀的哀伤。

“为什么你能被爱?”他在心底问那个少年。

“为什么你还能哭,还能依赖别人?”

“你不是我——你是比我更差的我。”

“但你也是那个,我已经回不去的我。”

卢克森曾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斩断了过去。他以为只要长大,只要练习控制、远离软弱、磨平一切感觉,他就能变成那个“有用的工具”、“杀人的机器”、“有资格站在复仇者身边”的男人。

可当他看着那个少年时,那些斩断的过去就像幽灵一样爬了回来。

那不是他能控制的敌人。

那是他曾经的自己,是他逃不掉的“活着的证据”。

有时他觉得自己就是在惩罚他。他必须惩罚这个软弱的、迟钝的、充满怨气却什么都做不到的小孩。他必须把他打醒,把他摁进现实里。

但有时候,卢克森也会在深夜闭上眼,想起他第一次喂血给那个濒死的少年时——

他张嘴咬住自己手腕的瞬间,那种没有挣扎、毫不迟疑的吞咽方式,让他忽然觉得……

也许他并不想让他死。

也许,他只是想看着那孩子活下去。

不是为谁——只是为了那个“自己”,曾经也值得活下去。

即便只有那么一次。


有时候,路易会盯着卢克森看。

不是那种正大光明的注视,而是悄悄的,在对方低头系鞋带、擦拭刀刃、拿水杯的瞬间,在他面无表情走进屋门的背影之后。目光像悄然伸出的藤蔓,缠绕,又收回。

那张脸和他一模一样,却比他更高、更冷、更沉稳。像是他本应成为的模样,又像是另一个从不曾走过他这条路的“路易”。

他会在某个无声的夜晚突然意识到,卢克森从不喘。他自己曾经患哮喘,那种胸腔塌陷、窒息挣扎的夜晚在记忆里久未散去,而卢克森只是皱眉,然后沉默地呼吸。

他感到一种不安的敬畏。那个“他”从未断裂,从未崩塌,从未在雨夜里瑟缩着蜷在下水道口。他几乎有些嫉妒。

可那嫉妒转瞬即逝。

路易知道卢克森也痛苦。那种冷淡不是天生,而是被层层反复打磨之后才留下的壳。他偶尔看到卢克森发呆的时候,那目光沉得像快要沉进过去的水底。他知道那种眼神。他在镜子里见过。

他对卢克森,有些恐惧。

因为他能看出那种控制,那种带着判断的看待——卢克森总像是看穿了他。哪怕不说一句话,哪怕只是一个眼神,都让他觉得自己连最深的脆弱都被那个人握在掌心。

他想要靠近他。他想依靠那个人,哪怕只是坐在旁边,哪怕只是让他看一眼,哪怕只是……哪怕只是借一点点温度。

可他又害怕靠得太近。因为卢克森的那种温柔,不是“会饶过你”的温柔,而是“我可以亲手杀了你”的温柔。

一种极致冷静下的,带着悲悯的毁灭。

他想,他大概是真的,想靠近卢克森。

但他也知道,如果有一天自己死在卢克森手里,他大概也不会怪他。

因为那是他自己的影子,是他自己都不愿直视的自己——

是他不够勇敢成为的模样,也是他不敢恨的未来。